潮人物2016年12月號 後現代香港

香港只是一個概念，我懷疑它到底有沒有一個真實的存在。圍繞著概念，有各種形式和各種不同的創作，所以只能趨近地推敲，香港好似的什麼樣。你說，愛上香港的菠蘿油，其實是喜歡店內的粗魯動作；喜歡過馬路催促的聲音，其實愛的是人與人的緊密相息。對了，後現代的生活逐漸貼近了道德領域，美學充滿現實感，所以精緻和粗俗同時在，摔飯碗的小哥的冷酷表情，比起米其林餐廳刻意矯揉造出來的身段，也分不清，什麼才是美。市井的生命力，流竄在「香港」的角落，「生猛」道盡一切，導演黃勁輝說，香港人是海盜的後裔，性喜自由，無法被拘束，個性裡五湖四海，活潑潑的，於是，說香港沒有文學太離譜，文化和商業都難以區分，文學和Dior包包到底有什麼分別。尖沙咀的1881 Heritage涉入地產、精品、古蹟保存、觀光娛樂、電影、建築、室內設計、展演、英式搭中式的服務……你說不準，這塊地方呈現什麼現實，抑或都是虛假，而走在街道上的影像、廣告、櫥窗，又能區分什麼是原生、什麼是創造？這是我的香港文學印象：我從砲臺山搭地鐵到海港城，全程走在大樓地底下的管道間移動，完全不必見太陽，想像每個人在輸送帶上從家裡前進、分配、抵達、工作……，挺詩意的，整個城市都在寫詩，有時候規律，有時候根本不押韻，香港文學它是被激發的，不是用讀的。那也是香港電影的印象，不過，觀影者仍困在一段迷思裡無法脫身自拔：到底，香港是一場電影，或電影是一場香港？哪個才是真？誇張，或許是描述香港的第一印象，全世界最長的爬山電扶梯很誇張、短短的彌敦道幾十家大型銀樓很誇張、不被捷運化而直通機場快線很誇張（旁邊緊貼一條路線幾乎一樣的東涌線）、架上幾十種八卦雜誌很誇張、蓮香樓每天幾百個老頭兒杯盤起落叫嚷地看似吵架很誇張，最誇張的，一出觀塘站，看見路欄、泥壁、電線杆到處貼滿徵人、招租、找商業機會的「紙貼」，一疊黏上一疊的，都在網路時代，何以這麼多的手工粗活，似乎完全沒有效果，比在速度窒息的中環德輔道摩天樓間看見叮叮車緩緩駛過，兩者超現實得幾乎是宮崎駿卡通。對了，德輔道翻譯自Des Voeux Road，是第十任香港總督德輔的法文名字，而這段道路一九四二年叫昭和通，旁邊還有條永樂街和蘇杭街。命名嚴重失序，遊客往往遺失在時間和空間的光怪陸離中，但那麼多的不清不楚，卻構築成香港最大的魅力。時代歷史對香港起不了作用，因為誰也沒消失。十坪大的茶餐廳裡賣日本泡麵、美國麥片、義大利通粉、法國三明治、搭配罐頭豬肉、魚丸餛飩、和印度咖哩，誰來了就再添加一筆。飯館裡日夜顛倒，可樂檸檬形影不離，早上吃意粉、晚上吃多士，你懷疑到底怎麼歸類，但根本不須費解，就跟很難解釋為何草莓堅持要叫士多啤梨：既然堅持要音譯，但什麼又是飛砂走奶，又堅持要「意境」？於是，也就那麼離奇的保留了手寫菜單(你可很難看到iPad點餐)、保留書報攤、保留細細長長的窄巷不拓寬、保留一座市中心的足球場，當全世界的城市都失去個性，唯有香港仍頑強抵抗，一個踉踉蹌蹌、跌跌撞撞走過來的地方，它的涵義肯定夠深夠遠。也就有這些頑強，頑強的保留街道的拗口難唸，於是也就保存了香港精神、在細節上的反叛——士多啤梨當然不能改叫草莓。當然，我犯了說國語的錯誤，這裡是廣東話行得通的世界，口語文字跟書寫文字差很多的地方，年輕人的普通話普通還都很差，但也幸好有活靈活現的廣東話也創就香港電影的奇蹟，不斷耍嘴皮式的機關槍連珠炮電影，無時無刻不被天外飛來的元素撞擊腦袋，更把神經顛瘋到頂點，好似一碗香港煲湯，喝完渾身醒來、精神是肅然起敬，那有什麼都要說你兩句、什麼都要融入一碗的道理，如九龍站這超級巨大建築，公車、快鐵在地下，商場、餐館、飯店和幾棟摩天住宅在上，香港人什麼都要，什麼都要貼上。我們其實不用去解釋香港，你只需要不斷的來，每次給不同的答案，再心滿意足地走。而你知道飛砂走奶是什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