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獅文藝 3月號/2011 第687期

從碾米，到順應潮流賣起養生米，標示店內每樣穀物雜糧的產地，和利碾米廠走過一甲子，雖告別碾米，卻以新觀念給米新的生命……

留住人情味的和利碾米廠 文◎韋瑋
外表不起眼的傳統老字號米店，能跟貨架上擺著不少米穀品牌、大量進貨的連鎖超市競爭，靠的究竟是什麼？

從碾米到販售米糧
日治時期曾經服務於「淡水產業株式會社」（即現今「農會」的前身）的李江河（今店主李利峰的祖父），於一九三六年在重建街一五八號創設了「和利碾米工廠」，當時從事北淡水區域的稻穀收購，碾製成糙米，再批發至店面，是米穀買賣的大盤，銷售範圍遍布臺北縣市，遠及桃園、基隆。
一九五○年和利擴大營業，將本店遷至中正路迄今，另設碾米工廠與穀倉於重建街二二五號。一九六○年代是全盛期，碾米機多達十多臺、員工十餘人。一九七五年創辦人逝世，才由第二代接手。之後因淡水新市鎮的開發，稻米產量銳減，便於一九八○年初期拆除工廠碾米設備。
採訪時，李利峰的父親正好在店後頭的飯廳用餐，個性靦靦的他認為自己既然已經退休，就該讓目前負責的李利峰接受採訪，對於店裡的經營現況，他頗以兒子為榮：「時代不同了，年輕人的想法跟得上潮流，他做得比我好！」
李利峰十多年前退伍，父親交棒給他，和利到了第三代已經不再碾米了，而是以販售米糧為主，並提供顧客眾多種類的健康五穀雜糧。
但為什麼還叫「和利碾米工廠」？正是源自濃濃的情感聯繫，也因此重建街一五八號的老房子也仍保留著，只是外觀略做改變，一臺高四公尺的五十歲的碾米機仍留著、幾個年紀比李利峰還大的米斗也還留著，這一切就跟和利與顧客互動時流露出的人情味和體貼一樣，讓人「足感心」……

穿雨衣的貨物
採訪那天淡水下雨，因此，看著將出門送貨的店員薛先生快速從店裡拿起一件雙色雨衣準備出門，我並不以為意。但沒想到，他走到機車後方，大手一揮，熟練而迅捷地將兩大袋堆疊在機車後座的米給包覆起來。
他的動作讓我感到驚訝，我忍不住問道：「咦！我以為雨衣是你自己要穿的，結果是給米穿的喔？」他朝著一臉好奇的我解釋：「雨衣的袖子方便綁結，更不容易鬆脫，比一般防水布還好用。」
「那你自己不必穿雨衣嗎？」這才看他又從店門口旁的牆柱上取了一件單色雨衣說：「我自己也會穿啦，但是要先把貨給包好，等下到了客人那裡，米袋還是乾的喔，不會把客人家裡弄髒。」好貼心的送貨到府服務哪！
「薛先生，老闆說這兩包袋裝米有一百（臺）斤（一包米三十公斤，兩包六十公斤），這麼重的東西堆在機車後座不會很容易掉下來嗎？」我再度拋出問題的同時，他正手持捆貨物用的皮繩，將米袋、雨衣一起綁縛起來，然後滿臉笑容，著些許興奮地說明：「這需要技巧，米一包一包疊起來的時候要朝背部的方向傾斜，高度不能超過肩膀，騎車的時候藉著背的力量來支撐。」原來，光是要將重達一百斤的米放在機車上，並安全送達客人家中，就有這麼大的學問。

店家顧客都專業
單從外觀來看，和利是家極普通的小店。但仔細瞧，每袋五穀雜糧裡都插著牌子，不僅僅像一般店家一樣標示出一臺斤多少錢，還如同身分證似的，記錄著每樣穀物的出生地。
當我在思考著：顧客會想知道這些五穀雜糧的故鄉是哪？了解它們來自何方有什麼用處？此時一位媽媽正好跟店員說：「我要『台粳九號米』（一種臺灣本土專家育種而產生的本土粳稻種系）。」竟然有顧客能精準說出稻米種類的名稱，我忍不住問她：「為什麼要買這種米啊？」「因為這種米很好吃，而且店裡賣的是花東那邊的，水源又好。」
之後又有一位小姐要買紅豆，她隨口說了句：「這紅豆不夠大，品質不夠好！」本以為她想殺價，店員會怎麼應付她讓我感到好奇，結果店員卻告訴她：「紅豆一年才產一次，冬至前後出產，我們那時才會進新貨，妳如果急著用就先買一點，等到那時候再多買些。」原來她是養生早餐店的老闆娘，知道店裡賣的是產自屏東萬丹、品質較好的紅豆，所以都來和利購料。
沒多久一位老伯騎機車經過，朝著店裡喊著：「我要二十斤。」但又發現店裡生意很好，店員忙個不停，似乎在考慮要不要熄火下來拿米，此時正在接受採訪的李利峰瞥見，一邊向我道歉一邊捉起兩包散裝米跑向他，喊著：「伯伯，我幫你拿。」

老店拚贏超市
李利峰說以前店裡只賣米和油，但他認為臺灣人愈來愈注重養生，所以這五、六年來開始賣雜糧；而他發現許多主婦重視營養均衡，喜歡在煮飯的時候加入其他穀物，但一次購買那麼多種類畢竟麻煩，於是他自行調配什錦米販售，相當受媽媽們歡迎。
超市也開始賣散裝米了，和利要靠什麼與之競爭？李利峰說店理販售的稻米、五穀，直接從產地購入，所以成本低；他清楚標示店內每樣穀物雜糧的產地，讓顧客對購入物品有更多了解，擁有更多選擇。更重要的是，他每年一定親自去產地一或兩次，觀看作物生長的環境；進貨時，每一批進來的米糧都要檢查，確認沒有雜質，還得試煮，才能掌握品質好壞。
堅持好品質，價廉物美，貼心的送貨到府服務，還有那溫暖的人情味，冷冰冰的超市怎麼比得上！


●BOX：
■稻米的小常識
稻米可區分為三種類型：
●粳米：又稱蓬萊米，米粒圓短、透明，是家庭中最常食用的米飯。
●秈米：分為在來米和長米，米粒細長、透明度高，多種用途，適合做發糕、蘿蔔糕、米苔目……等米食。
●糯米：分為短圓和細長形，品種有白、黑、紫三種，用途極多，適合做年糕、湯圓、麻糬、米果（仙貝）、紫米粥……等糕餅、甜點。

圖◎韋瑋提供、柯乃文攝影
圖說
01已經有七十年歷史的和利碾米廠。
02-1送貨員扛起、堆疊每包重達三十公斤的米袋都需要技巧。
02-2送貨員正用心地為貨物「穿雨衣」。
03現今負責人李利峰對自己選賣的米相當有信心。

041967年店內一隅，小孩後方為舊式米桶與麻袋。

05現在用尼龍材質的袋子裝米。
06這個米斗的年紀比李利峰還大。
07第三代接手經營後，提供顧客眾多種類的五穀雜糧。
09和冷冰冰的超市相比，傳統米店多了溫暖的人情味。


陳懷恩、林靖傑、楊力州、溫知儀、陳傳興等導演，分別拍攝林海音、周夢蝶、余光中、鄭愁予、楊牧、王文興等當代知名並具影響力的文學家，以新型態方式作新型態電影，改變觀眾對於「電影」的看法，本期撰介余光中與鄭愁予紀錄片，並期望系列紀錄片以影像深耕文學……

逍遙遊：自己不說的余光中 文◎賴怡（臺灣大學）　　
《他們在島嶼寫作》文學大師系列電影，盛邀六位知名電影導演，以大螢幕為宣紙，分別為六位文學大師揮毫作傳。
其中，由《練習曲》導演陳懷恩，拍攝余光中紀錄電影《逍遙遊》，片名取自余光中三十六歲寫的一篇經典散文。「如果你有逸興作太清的逍遙遊行，如果你想在十二宮中緣黃道而散步……」影片之初擷引散文首段，字句閃爍在垂暮海天之上，恆定如星。詮釋一位藝術大師何其艱難。余光中的文字已入化境，該如何拍，會比他自己的語言更能明其心跡呢？

自然的啟蒙
人物紀錄片，時常流於封閉單調的訪談，陳懷恩打破窠臼，跟著余光中旅行墾丁、中國江南，攝入大量湖光山色，賦予全片流暢、行動、明朗的調性。
在《我的國文啟蒙》一文中，余光中深深感謝少年時期得在四川鄉下度過：「看雲、聽雨，發一整個下午的呆……我的中學時代儘管貧於物質，卻富於自然，裕於時光。」導演捕捉到的鏡頭，確實表露了余光中對自然的熟悉。郊外湖畔，一向輕鬆自適的余光中，難得正色、挽袖、如臨大敵。只見他老人家慎揀一塊石頭，矮身甩手擲出，沈沒了，又試。原來不是什麼出門如見大賓的嚴肅，而是小男孩面對打水漂挑戰的認真啊。終於一計飛石一路點綻六、七朵水花，才得意展顏了。
余氏詩文中的歷史感來自學養，時代感來自生活態度，而在這一切底下，脈脈而動、渾然天成的呼吸韻律，或許正來自涵泳自然的經驗吧，野芳發而幽香佳木秀而繁蔭之中，寧謐無名的自然時光，被不覺內化成行文的節奏脈象。
而揀石頭打水漂的小插曲，何嘗不是一則揀字為詩的隱喻呢。

我來，我見，我書寫。
柳永有什麼感覺呢，當他聽見人說，有流水處皆能誦柳詞？余光中是什麼心情呢，看見自己歌詠名勝的文字，被鑄在鋼板上，立地成了該地風景的一部分？墾丁海生館，余光中在刻有其詩的牆前面端詳一會兒，從口袋掏出原子筆，竟把「余」字描深了幾筆……，往後遊人壓根想不到這老頑童惡作劇的塗鴉、竟是整幅作品中唯一真跡吧。
中國文人喜歡在所到之處題字做詩，余光中談到，「住在一個地方，卻還沒為它寫詩之前，不覺得它是『我的』。」書寫生活，書寫人生的驛站與居所，不僅僅是個人情感上的回饋而已，他清醒而自覺：詩人寫詩如攻城掠地，成功的詩作占領人們腦中的文化疆域，無法可管無軍可奪，如崔顥的黃鶴樓，如李商隱的巴山，李杜的長安。
旅行中國，文壇巨擘也無異常人多少，只見他老先生挽著老伴兒，江南的綠柳庭園，無錫的亭臺古蹟，信步所至，信目所之，從容愉快。導遊說起哪個景點的典故，便非得湊上前看個仔細，轉過身拉家人溫馴地對著相機站好，拍一張紀念照，就像尋常觀光客。不同處在於，這個熱愛吟詠的詩人以詩文創作代日記，在相遇的每件人事中不懈尋索非他不能的語境。對於美他不願意放過，將其鍊成詩中反覆出現的關鍵意象；不認同的他不甘沈默，撞擊出日後常為人引述的論戰，數十年如一。

還給余光中一個「現代人」
年齡相差逾一甲子，對我而言，余光中源自歷史課本裡的時空，與王國維與胡適差不多。他出世時世界大戰尚未開火，他的字句間有國破之痛，他的詩早就在國文課本裡印好了，唐詩選的下一課，今天學完李白，下堂課念余光中。
文字的距離讓人把余光中神化、「古人化」，陳懷恩的鏡頭則還他成現代人，拍他來到高雄三民國小，聽滿教室黃口小兒一路搶拍搶快、氣都來不及換地大聲朗讀：「雨落在高雄的港上，溼了滿港的燈光……」我有一瞬間時空錯置的眩暈，莞爾，「余爺爺」也好脾氣地笑了，他說，你們這樣趕，高雄怎麼睡得著呢？遂掛上眼鏡示範起來：「睡吧，所有的街巷；睡吧，壽山和柴山……」
元氣精飽的聲音充填入扁扁的字裡，漸漸的，所有的孩子都凝神聽見了，詩人於深夜靜望高雄港，如見一池池燦燦睡蓮開在床邊時，湧現怎樣的柔情。
漸漸的，我體會到電影敘事與文字的截然不同，和這種不同的必要。除了見其人聞其聲，差別在於影片中時間流逝，即便在沒有字卡、沒有對白，僅是浮光掠影或者無言的步態舉措，時間流逝如透明的溪水，看似無痕無心，在水流底下卻悄悄拂動了情感，形成了訊息，下遊確實沖積成幾許可以言詮的結論卻絕非全部，逝者如斯，導演開鑿的流水上，每位觀眾各自看見映水風光波紋，那些抽象意義和感覺，是極為個人卻又能共鳴的，是余光中自己說不出的余光中。
圖片提供◎目宿媒體


如霧起時：鄭愁予與新詩流變 文◎賴怡（臺灣大學）　　
如霧起時，乃詩人鄭愁予年輕浪漫時期所作名詩。導演陳傳興大膽借用詩名為題，嘗試在影片敘事中，緩緩帶出詩人所說的時間流動感、無常感。讓人體會到詩人苦心追求的「單純詩人」生命經驗，而不僅僅只是一位被人傳誦的詩章作者、詞人。
本片導演陳傳興為法國高等社會科學學院語言學博士，師承電影符號學理論大師Christian Metz，博士論文為〈電影「場景」考古學〉。擅長藝術史、電影理論、符號學與精神分析理論，對於視覺∕影像分析尤有關注與專精。他將鄭愁予個人的創作與生命歷程，置入歷史的縱深，帶著觀者爬梳近幾十年文壇的流變，儼然一捲動態的近代臺灣文學史。由於鄭愁予無法全程配合拍攝，導演遂擴充採訪對象，從與詩人相知相惜的老文友，到更新一輩中生代作者，方方面面讓詩人從書頁紙面立體起來，繞過抽象隱喻的迷霧，我看見一個為文學虔誠奉獻的修行者。最動我心者，是遠赴美國拍攝詩人妻子的採訪，鄭太太說，很多人以為鄭愁予停下來了，其實他一直在寫，甚至沒有什麼時間陪家人，他要用僅剩的光陰整理詩稿……大有李賀之母「是兒要常嘔出心乃爾」的心疼。
陳義芝認為，一個天才如鄭愁予的詩人，其詩風並無「漸臻成熟」之說，所謂成長，只是不同風格之間的轉換，每一種風格都是成熟的，都是完成鄭愁予的重要階段。凌萬頃之茫然，詩人如今仍在詩海上。

圖片提供◎目宿媒體